馬里蘭大學“公共衛(wèi)生終身成就獎”首次頒給了美國國外的科學家，曾毅也是首位獲得“終身成就獎”的中國科學家。
50多年來，曾毅的工作始終圍繞著一個主題——與病毒作戰(zhàn)。
一個月前度過85歲生日的曾毅先生，在接受《中國科學報》專訪的前一天，剛剛從英國參加“EB病毒發(fā)現(xiàn)50周年”學術會議回來。
集中科院院士、法國和俄羅斯國家醫(yī)學科學院外籍院士等多個頭銜于一身，“空中飛人”的生活對他來說已是家常便飯。目前，曾毅擔任北京工業(yè)大學生命科學與生物工程學院院長、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病毒病預防控制所院士實驗室主任。
50多年來，他的工作始終圍繞著一個主題——與病毒作戰(zhàn)。
2012年，在國際病毒研究學界享有盛譽的馬里蘭大學人類病毒研究所授予曾毅“公共衛(wèi)生終身成就獎”。該所所長Gallo說：“曾毅教授將基礎研究成功地應用于臨床，取得了開創(chuàng)性的成就，我們都非常尊敬他。”
該獎旨在表彰為科學研究和公共衛(wèi)生事業(yè)作出突出貢獻的科學家。那一年，馬里蘭大學“公共衛(wèi)生終身成就獎”首次頒給了美國國外的科學家，曾毅也是首位獲得“終身成就獎”的中國科學家。
抓捕鼻咽癌背后的元兇
上世紀50年代末，一個想法反復在曾毅的腦海中閃現(xiàn)：“動物的癌癥很多是由病毒引起的，從進化的角度來看，人的癌癥也可能是由病毒引起的。”于是他開始研究病毒與癌癥的關系。“腫瘤是很難早期診斷的，一旦證明是由外來的病毒引起，腫瘤細胞一定有病毒的核酸及蛋白的存在，這有利于早期診斷和治療。”
隨后，鼻咽癌進入了他的視野。鼻咽癌在我國南方數(shù)省，尤其是廣西和廣東極為突出，且該病具有早期難以被覺察的特點，發(fā)現(xiàn)癥狀再去診治的大部分患者都已到了晚期。
1968年，國際學界發(fā)現(xiàn)，鼻咽癌病人的血清中常有EB病毒IgG抗體。這啟發(fā)了曾毅，他便開始著重研究EB病毒與鼻咽癌的關系，開展了血清學診斷的研究。
當時國外都是采用免疫熒光法來做血清抗體測定，這種方法需用價格昂貴的熒光顯微鏡來檢查，難以在中國推廣。經(jīng)過研究，曾毅終于在1976年建立了免疫酶檢測法。借此方法，用普通光學顯微鏡即可檢查EB病毒。
1977年，曾毅帶著自己創(chuàng)立的這種新型血清學檢查方法，赴廣西和當?shù)蒯t(yī)療衛(wèi)生單位一起組成鼻咽癌協(xié)作組，開展了大規(guī)模的血清學普查工作。
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除了科研工作本身的壓力，曾毅還不得不面對來自民眾的不解甚至排斥。當?shù)厝撕芎ε卤茄拾J為是不治之癥且害怕傳染，甚至有家庭出現(xiàn)鼻咽癌病人就送到山里，搭個帳篷，每天送飯吃，直到死亡。
檢查鼻咽癌須從每人的耳垂或手指上取幾滴血，很多當?shù)鼐用窈ε卤粰z查出患有這種“不治之癥”。
“當時有一家人，男主人因肝癌剛剛故去，他妻子一開始拒絕接受檢查，說萬一我查出來鼻咽癌，那我們一家子都完了。”曾毅回憶道，“我就向她解釋，恰恰相反，查出來是早期就容易治療了，正是為了救你一家。”
還有更極端的。有一位中年婦女居然說：“你們要取我的血，我就跳河。”說完真的跳到河里去。從河里將其救起后，曾毅耐心向她科普“抽血檢查可以早期發(fā)現(xiàn)，早期診斷鼻咽癌”，最終才說服了她。
截至2005年，在曾毅多年的推動下，廣西共普查了467957人，查出188例鼻咽癌病人，早期病人占87.2%，使鼻咽癌的早期診斷率從原來的20%～30%提高到85%以上。這些早期患者，由于診斷治療及時，提高了治愈率，很多生命得以挽救。
頗具戲劇性的是，多年前一位王姓年輕工程師看到報紙上的消息，將血滴在紙上寄給曾毅，經(jīng)檢查為抗體陽性。于是曾毅建議他立刻來北京并得到確診和治療，及時挽救了他的生命。多年后，當曾毅前往北工大出任生命科學與生物工程學院院長時，那位工程師也在該校教書。他看到曾毅的名字，激動地找到當年的“救命恩人”再次致謝。
除了患者的感激，曾毅的工作還得到國際學界的高度評價，EB病毒發(fā)現(xiàn)者之一、英國病毒學家Epstein在其專著《EB病毒》一書中稱曾毅的“這些卓越的新進展，是應用病毒血清學方法進行普查診斷人類癌癥的第一個例子”。
此外，曾毅于1976年就在國際上首次建立了鼻咽癌高分化細胞株，1980年又建立了低分化細胞株，并且首次證明高分化癌細胞也有EB病毒的DNA，即不同分化類型的鼻咽癌都與EB病毒有關。
經(jīng)多年調(diào)查研究，曾毅還提出了以EB病毒感染為主因，環(huán)境中致癌物和促癌物起協(xié)同作用，以遺傳易感性和機體免疫力為基礎的鼻咽癌多病因假說，這一假說在實驗中也得到證實。
坎坷求知路
香港大學微生物系主任吳文翰認為：“稱曾毅教授為當今癌癥預防與控制領域的領導人物之一，是毫無爭議的。”
在他看來，曾毅在早期診斷病毒腫瘤特別是鼻咽癌方面的不朽貢獻，為學界提供了一個迄今為止最有說服力的證據(jù)，即鼻咽癌是可以被有效控制的。
“在進行比較后，我們對此貢獻的意義會更感驚訝，因為早期和晚期鼻咽癌治療的預后是完全不一樣的。”吳文翰表示，“用此方法（曾毅研制的檢測方法）在普查中發(fā)現(xiàn)的鼻咽癌多數(shù)是早期的，而沒有普查的鼻咽癌絕大多數(shù)已處于晚期。”
雖獲業(yè)界贊譽，但曾毅的科研之路從一開始卻并非坦途。
1929年3月，曾毅出生在廣東省揭西縣。高中時，為了到教育質(zhì)量更好的學校求學，每學期開學時，他要步行三天才能趕到學校上學。
17歲時，他背井離鄉(xiāng)，由汕頭坐貨輪去上海讀大學，貨輪上沒有床位，晚上只能睡在露天的甲板上或貨物堆上，趕上下雨便更是難熬。
“當時我想考上海醫(yī)學院。”曾毅回憶道，“但趕到上海時已經(jīng)錯過了考試的日子，只能先考到復旦大學。”
次年，他如愿考入上海醫(yī)學院。不過隨后他還不得不面對科學之外的壓力甚至磨難。
由于積極參加學生運動，在新中國成立前一個月曾毅和同學們被國民黨關進了牢房。一天夜里，一位臨時代管的青年軍戰(zhàn)士來找曾毅等人要便服，提醒說：“國民黨完了，看管你們的是‘飛行堡壘’，因臨時有事被調(diào)走了，他們回來會槍斃你們的，趁半夜趕緊逃吧。”曾毅和同學們由此逃過一劫。為了躲避再次被抓捕，曾毅等人甚至在當時上海醫(yī)學院第一附屬醫(yī)院的太平間里藏了幾天。
新中國成立不久，由于當時簡陋的衛(wèi)生條件，傷寒、霍亂、小兒麻痹癥等傳染病流行，不少人因此喪命或致殘。這些親眼所見的場景深深震撼了年輕的曾毅。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希望在病毒研究領域有所建樹。
然而“文革”期間，因為解放前家里開過織布作坊和坐過國民黨的牢，曾毅遭到批斗，但他覺得這個階段總會熬過去，始終沒有停止學習和鉆研業(yè)務。
抗擊艾滋先行者
在科研方面，曾毅一直力求保持開闊的視野和敏感的嗅覺。
1981年，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報道了一種新的傳染病——艾滋病。曾毅聽到這個消息后的第一反應是，這種疾病極有可能和病毒有關，才會有這樣嚴重的傳播情況，并預測這種疾病一定會威脅到我國。
當時，中國已經(jīng)開始對外開放，各國人員往來逐漸頻繁，“傳染病是沒有國界的”，曾毅開始對這一疾病保持高度警惕。
1984年，曾毅在國內(nèi)開始了艾滋病的血清學檢測工作。從城市和鄉(xiāng)村獲得的所有樣本，檢查結(jié)果都為陰性，這似乎暗示病毒還沒有進入中國。但曾毅問自己：“中國普通人群確實沒有感染，但是高危人群有沒有感染？有沒有用過美國血液的？”
根據(jù)調(diào)查，他發(fā)現(xiàn)美國Armour公司和Alpha公司于1982年曾將一些血液制品——第8因子贈送給了我國某醫(yī)院，1983～1985年，這些血液制品被輸給了一批血友病患者。曾毅找到了輸入過這些血液制品的患者，在19位使用Armour公司第8因子的患者中查出了4例艾滋病毒感染者。這是我國第一次發(fā)現(xiàn)艾滋病通過血液感染，并且證實早在1982年艾滋病病毒就已經(jīng)隨著美國的血液制品傳入了中國。
1986年，一名美國患者在中國因艾滋病死亡。得到消息后，曾毅立即趕赴昆明，采來了血樣，并著手分離病毒。這本來應該在P3實驗室（生物安全防護三級實驗室）中進行，但由于當時并沒有這種實驗室，曾毅就在北京一間簡陋的實驗室內(nèi)，在普通的接種柜里面，戴上手套分離病毒。
他成功分離出了我國第一株艾滋病病毒HIV—1AC株，確認了早期我國艾滋病病毒屬于B型。隨后，他又迅速用分子生物學的方法做出了快速診斷試劑，并經(jīng)衛(wèi)生部批準，使得我國在早期就擁有了自己的診斷試劑。
不僅如此，他還深入河南等地調(diào)查艾滋病通過賣血途徑傳播的問題，多次上書中央提出艾滋病防治對策，致力于抗艾藥品和疫苗的研制，并敢于揭示艾滋病傳播的真實情況。
由于曾毅認真地調(diào)查可能會給地方政府帶來壓力，甚至有地方官員向當?shù)嘏浜显阏{(diào)查的醫(yī)務人員施壓：“以后不要和曾毅往來，他已經(jīng)被撤職了。”曾毅有時不得不像“地下黨”似的進行暗訪。
2009年，曾毅八十大壽之際，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路甬祥高度評價曾毅“熱愛祖國，獻身科學，為人正直，治學嚴謹”。
采訪中，秘書進來跟曾毅商量，考慮到他的年紀，最好再出差時派人陪同。曾毅則說服秘書不要擔心，“別耽誤其他人的工作陪我了，出差我自己去就行”。
如今，他依舊馬不停蹄。接下來他又將赴廣西出差。“兩天跑兩個地方，學術上我能幫點忙的，一般不好意思拒絕”。
■本報記者 王慶
《中國科學報》：你剛剛從英國出差回來，如此奔波應該很辛苦，但看你氣色狀況都不錯，有什么鍛煉或者保健秘訣嗎？
曾毅：這些年，我到國外過海關的時候，有時海關工作人員低頭瞧瞧護照，再抬頭看看我的相貌，然后問我到底多少歲了？不少人都覺得我不像八十多，也就六十多。
其實我沒什么養(yǎng)生秘訣，工作擠占了絕大部分時間。憑著這些年積累的經(jīng)驗和能力，有些科研工作能往前推一步是一步。
在辦公室和各個實驗室之間走來走去可能起到了一定鍛煉的作用吧。我覺得“樂觀”是自己多年來保持旺盛工作精力的最大秘訣，用樂觀的態(tài)度面對困難。
《中國科學報》：其實你的科研領域強調(diào)預防，某種意義上也是研究和提醒大眾怎么保持健康。
曾毅：可以這么說。很多病毒傳染都是公眾缺乏公共衛(wèi)生傳播知識引起的。大家一定要提高公共衛(wèi)生意識，正確認識各種病毒，做好免疫防治，做到早發(fā)現(xiàn)早治療。
《中國科學報》：比如鼻咽癌？
曾毅：是的，早發(fā)現(xiàn)、早治療仍是挽救患者生命和提高生命質(zhì)量的最有效手段。遺憾的是，到門診來診斷的病人70%～80％都是晚期。鼻咽癌早期的治療很簡單，95％的病人只要使用放療化療就可以治好。但如果鼻咽癌到了中晚期，治愈率分別下降到了70％和50％。
《中國科學報》：在鼻咽癌早期，患者為什么容易忽視？
曾毅：由于鼻咽癌早期沒有明顯的癥狀，因而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隨著腫瘤的發(fā)展，腫瘤的黏膜發(fā)生潰破、感染，而出現(xiàn)涕血等癥狀；腫瘤阻塞后鼻孔和咽鼓管口時，就會出現(xiàn)鼻塞、耳鳴、聽力下降和頭痛等癥狀。鼻咽癌的惡性度較高，很容易出現(xiàn)頸轉(zhuǎn)移，且常常由于腫瘤向鼻咽黏膜下發(fā)展，鼻咽部沒有明顯的腫瘤，而頸部已有腫塊，或向顱底發(fā)展，侵犯顱神經(jīng)出現(xiàn)相應的癥狀。鼻咽癌的病人往往是有了明顯的自覺癥狀，或頸部有了很大的腫塊才到醫(yī)院看病，這時約70%的病人已屬于晚期，難于治愈，死亡率很高。
《中國科學報》：所以早期診斷和預防就變得很重要？
曾毅：鼻咽癌的血清學早期診斷方法很簡便，而且非常安全。用消毒針刺破手指頭抽血，經(jīng)免疫酶法檢測，即可判斷結(jié)果。如果沒有抗體，一般在5年內(nèi)都可以放心了。如果檢出抗體，就可能查出早期鼻咽癌。這時應該對鼻咽黏膜可疑處取活檢做組織病理學檢查，看有無鼻咽癌細胞。如果沒有癌細胞，則根據(jù)抗體滴度高低定期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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